妻子軼事
顧眉,字眉生,秦淮名妓,人稱橫波夫人,后為龔鼎孳寵妾。秦淮諸艷皆是色藝雙全能詩善畫之人,更為難得的是她們的民族氣節(jié),巾幗不讓須眉,令時常往來的一干名士汗顏。龔鼎孳大顧眉四歲,年輕有為。龔鼎孳二十歲就中了進士,外放到蘄水做縣令。那一年他北上過金陵,如此認識了顧眉。 龔鼎孳登上眉樓,遇見了名妓之一的顧眉,就一見鐘情。這個小他四歲的女人,此后成了他畢生最愛。
“一世二世孤苦伶仃,三世四世漸有書生,五世出一高僧,六世車馬盈門……十三十四兩代翰林”?!宕鷱]州城內關于龔家的民謠。 時光倒回那一年的春天。龔鼎孳離開湖北,前往京城赴任,途經六朝煙水之地:金陵。金陵,這座與北方皇城遙遙相對著的江南城市,彌漫著文雅而香艷的氣氛。所謂“欲界仙都,升平樂國”,是每個文化人向往的勝境。不僅氣候濕潤宜人,景色秀麗,物質繁華,更重要的是,這里聚集著全國最美麗最有風情和才華的女人——秦淮河畔的名妓們。 在金陵,最好的時光是夜晚:“每當夜涼人定,風清月朗,名士傾城,簪花約鬢,攜手閑行,憑欄徒倚。忽遇彼姝,言笑宴宴。此吹洞簫,彼度妙曲,萬籟俱寂,游魚出聽。洵太平盛事也?!?/span> 外有虎狼,內有流民,局勢不太平,士大夫們卻大都仍在享受著太平的奢華。名妓文化與名士文化成了社會上兩道奪目異色。名士詩酒風流,文采與清談共舉,名妓高張艷幟,才華與美貌并重,二者惺惺相惜,水乳交融,不論談政治,談戀愛,抑或談詩論文,都在這秦淮河畔一座座精巧華麗的小樓里?!皬蜕缢墓印本褪浅??。如今,又多了一個政壇新秀,未來“江左三大家”之一的龔鼎孳。 顧眉原名媚,字眉娘,后改名為顧眉。據著名風流浪蕩子弟余懷的記載:“莊妍靚雅,風度超群,鬢發(fā)如云,桃花滿面。弓彎纖小,腰肢輕亞。通文史,善畫蘭……時人推為南曲第一?!?/span> 她住的地方叫作“眉樓”,“綺窗秀簾,牙簽玉軸,堆列幾案;瑤琴錦瑟,陳設左右,香煙繚繞,檐馬叮當?!睍r人戲稱之為“迷樓”——隋煬帝在江南建造的豪華宮殿,據說是仙人進來,都會迷失本性的地方。 在金陵那些奢華的宴席上,沒有顧眉,舉座就愀然不樂。受歡迎到這個地步,靠的當然不僅僅是容色。這位嫵媚多才,長袖善舞的名妓,名聲如日中天,也有她自己的煩惱,也是秦淮河畔所有煙花女子的共同煩惱:終身如何?沒有誰想一輩子沉淪這里,總該找個好人家,做妾侍也無妨,要堂堂正正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過下半輩子。 顧眉裙下之臣多不勝數,相傳更有人為得不到她的愛而自殺。然而,過慣了奢華生活,一般家境的人她無法下嫁,有錢有勢的人,又多半傖俗不入她的法眼,或者干脆就是個實在不想近身的糟老頭子。就在這無可奈何之際,天上掉下個龔鼎孳,年貌相當,溫柔多金,還有似錦前程。兩人頓時好得如膠似漆。
龔鼎孳在愛情方面,也有著他人萬萬不及的大膽。時代風氣使名士美人相得益彰,但玩玩可以,真要把一個妓女娶回家,大部分讀書人還是不愿意的——再會畫蘭花也是妓女啊!有損其名聲與仕途。比如陳子龍,就謝絕了柳如是的熱烈追求,使得小柳只得轉而去追求老頭兒錢謙益。董小宛更慘,孤身弱女,亂軍之中狂追冒辟疆數千里,勉勉強強換來個妾侍名分,二十幾歲就過勞死了,死后冒公子寫文悼念,口口聲聲還在強調自己的不得已。卞玉京苦戀吳梅村一輩子,他一輩子硬是沒娶她,在明朝不娶,在清朝還是不娶。 龔鼎孳就不理這套,與顧眉相好沒多久,他便鄭重地把一首求婚詩呈在妝臺之上:“腰妒楊柳發(fā)妒云,斷魂鶯語夜深聞。秦樓應被東風誤,未遣羅敷嫁使君?!边@時候,猶豫的反倒是顧眉了??赡芩€年輕,還沒享受夠這蜂圍蝶繞的驕傲,像名貴的牡丹花,被恭維著逢迎著,一句話一個眼色就能撥弄得許多人神魂顛倒,種種日常行動和戀愛中的自由,名妓生涯有苦楚,與良家婦女相比,另樣的快樂可也多得很。又可能,像她這樣年紀輕輕就久歷情場的女人,對一切山盟海誓都本能存疑……總之,她只是應景地含糊地先答應下來。實際上,自龔鼎孳離開后,她仍玲瓏地在秦淮河畔與各色人等周旋物色著。 別后魚雁來往,龔鼎孳寫了無數熱烈的情詩,后都收在自傳性傳奇《白門柳》里。今天展讀,只見一片濃郁化不開的愛意。 初見,他筆下的她是這樣的:“曉窗染研注花名,淡掃胭脂玉案清。畫黛練裙都不屑,繡簾開處一書生。”原來顧眉也喜作書生打扮,香閨之中,書案明凈,襯著個素淡文雅的人兒,和尋常脂粉多么不同。他有著獲紅顏亦獲知音的喜悅。
日日繾綣,他暗里發(fā)下誓愿:“搓花瓣、做成清晝。度一刻、翻愁不又。今生誓作當門柳,睡軟妝臺左右?!痹~風熾烈,有著小兒女初墜情場的天真癡纏,實打實是為正人君子所不齒的艷詞。如果說這還只是床弚間的情不自禁,這一首:“手剪香蘭簇鬢鴉,亭亭春瘦倚欄斜。寄聲窗外玲瓏玉,好護庭中并蒂花?!本透@出滿心的憐惜,真愛一個人時,那愛意中肯定是存著憐的,總覺得對方在這寬廣冷酷的世界是如此柔弱,想要好好地護著她,離開她就覺得很不放心。
“才解春衫浣客塵,柳花如雪撲綸巾。閑情愿趁雙飛蝶,一報朱樓夢里人?!边M京后的龔鼎孳有兩副嘴臉,一副放在政壇,對敵人如秋風掃落葉,另一副面對遠在南方的戀人,如春風溫柔,如春水纏綿。在這種感情攻勢下的顧眉,心思也不知不覺地融化了。也就在這段時間,她偏偏又碰上了一場飛來橫禍。
眉樓的客人之中,還有一位從浙江來的“傖父”,粗俗不通風情之人,卻是南京兵部侍郎的侄子,這位二世祖當時被顧眉應酬得還行,正歡喜中,卻發(fā)現美人對另一位“詞客”——據孟森先生考證,就是后來為顧眉自殺而死的劉芳——更加寵愛,于是醋性狂性大發(fā),和另一位被冷落的客人合謀,誣陷劉芳偷了他的名貴酒具,一狀告到官府,其意是想讓顧眉也被官府傳訊,折騰她個沒臉見人。 顧眉再精明能干,也著了慌,幸虧她的男粉絲們紛紛出面幫忙擺平。余懷發(fā)揮文人特長,寫下鏗鏘有力的檄文,公告天下——天下人哪管這事,主要是給一幫閑得發(fā)慌的文人及官僚們看。正好余懷做過南京兵部尚書的幕僚,“傖父”叔叔顧及這層上下級關系,就把侄子痛斥一頓,攆回老家去了。又由陳則梁出面,讓顧眉擺酒給“傖父”陪了情,一場鬧劇才算收場。
事情過后,還是陳則梁,復社名士,顧眉剛出道時就結下的藍顏知己,苦口婆心地勸說顧眉,人世艱險,如此下去不是了局,趕緊擇善而嫁了吧!陳則梁也有意思,暗戀顧眉半生,始終把自己放在“至交”和“閨密”的位置上,不管他怎么想的吧,出于無奈還是自愿,此刻說出這番話來,也頗令人敬佩其風度。顧眉也深知此話為苦口良藥,加上才吃了一嚇,浮華心性為之一斂。就此果斷決定:嫁給龔鼎孳吧!數來數去,也就屬他條件最合適,看上去也最實心實意的了。
崇禎十二年的七夕,二十五歲的龔鼎孳向二十一歲的顧眉流露出求婚之意。崇禎十五年初,因為龔鼎孳尚在京城任職,她先充任金陵外室,一年之后,她翩然來京團聚。
崇禎十五年秋,顧眉關掉眉樓,離開金陵,千里迢迢北上投奔情郎。此時,李自成、張獻忠的部隊已經攻近北京,后金的大軍也已經壓至山海關。一個從小錦衣玉食且裹著小腳的年輕女子,要在這一片兵荒馬亂之中跋涉,也真是勇氣十足。 顧眉在路上足足走了一年,才到達京城,滿身塵土、蓬頭垢面地與龔鼎孳相見。因為時亂,龔鼎孳的原配夫人及兒女都留在合肥,他獨自在京,以諫官的卑小職位,連挑當朝大佬,最孤立無援之際,得顧眉不顧死活地來到身邊,自是欣喜若狂,感激不盡。也就悍然不顧物議,把這青樓女子給娶了,由此被政敵彈劾而貶官,他卻坦然說道:“翦豹天關,搏鯨地軸,只字飛霜雪。焚膏相助,壯哉兒女人杰?!眹鴦菸<?,風刀霜劍中,是那位女士,在鼓勵和支持著我呀!
顧眉到京五十天后,龔鼎孳便被關進了大牢。明朝獄事之黑暗慘酷,龔鼎孳又是因彈劾權貴入獄,更顯情勢不妙。顧眉不怕受牽連,一直在獄外等他出來。她的堅守給了龔鼎孳莫大的勇氣。
“一林絳雪照瓊枝,天冊云霞冠黛眉。玉蕊珠叢難位置,吾家閨閣是男兒”?!熬砰挷蚧⑻v橫,請劍相看兩不平。郭亮王調今寂寞,一時意氣在傾城”。龔鼎孳獄中寫下的詩詞,都在感念著顧眉,說她有男兒的氣概,說她的俠義與深情,比及從前太平時光那些情詞,多了許多患難與共的凝重。
崇禎十七年二月,龔鼎孳出獄,在贈顧眉的詞中他寫到:“料地老天荒,比翼難別?!鄙啦挥宓臓拷O,從此正式建立?;叵臊忣櫠说囊鼍墸蛟S曾有著風月場上的輕佻與計量,不能否認,更有著那個時代其他名士美人間難以企及的真與誠。這真誠,是被歲月考驗而沉淀下來的。
具有諷刺意味的是,冒辟疆與吳梅村兩位,怕煙花女子壞了自己前程,卻終身在功名路上奔波得辛苦萬分,收效甚微。渾不吝的龔鼎孳,倒是一路青云直上。
但是兩個人的好日子沒過上多久,局勢動蕩,李自成攻城,崇禎帝自縊,在這樣的情況下,明朝的官員們有三種選擇,逃跑、投降或者殉國。龔鼎孳選擇了投井,但事實上,龔鼎孳不是真的投井,只是避禍,那原是一口枯井,他帶著顧眉躲在里面。
從井里面出來后,龔鼎孳投降了大順軍,接受直指使之職,巡視北城。不久,大順政權失敗,龔鼎孳又投降了清朝。投降之后,龔鼎孳根本談不上有什么仕途。有人罵他是“明朝罪人,流賊御史”,又有人說他在江南千金置妓。在這個時期,龔鼎孳還留下了很多與顧眉一起生活的詩句。雖然外面動蕩不安,但是那段時光對龔鼎孳和顧媚來說應該是段猶如神仙眷侶般的日子。龔鼎孳的放浪形骸,屢屢成為公眾攻擊他的口實。 順治十四年十一月初三,是顧眉三十九歲的生日。這個時候正巧他們二人北上路過金陵,因此顧眉特意請來曲中姐妹一聚。顧眉從嫁給龔鼎孳那一天起就想給他生一個兒子,這是她多年的心愿,但是卻一直都沒有實現。順治八年,他們居住在西湖邊上,顧媚經常去廟里燒香求子,可惜顧眉最終還是沒有如愿以償,沒有求到兒子。四十歲那年,她生下一個女兒,數月后出天花不幸夭折。 顧眉唯有依憑龔鼎孳的愛而活著。他幫她掙來了一品誥命的頭銜,據說這頭銜本來屬于正室童夫人,但是,童夫人說,我已在前朝兩度受封,這次封賞,讓給顧太太也可。四十五歲那年,顧眉去世,相對于她風雨飄搖的姐妹,這已是善始善終。